沈蔓輕輕一瞟:「九爺不也是半個漢人?」
也真自嘲道:「誰知道呢?我娘跟了父汗不上十個月就生了我,那些人還有什麼話沒說過?」他有些輕篾地低哼一聲
他沉默了,頓住了話頭、沒再說下去,但她多少可以猜到─漢人野種,怎能是汗王血裔?
「我娘是個不爭的……,」也真輕聲道「然而光就這麼孤兒寡母守著,也還是一直不受人待見……」
沈蔓默了會兒,忽道:「大汗如今倚重九爺,你娘天上有知,想必也是欣慰的……」
也真嗤笑一聲:「他不過是給了我穆達罕三個字……」他聲音一低「若非那年的戰役,他能記起我娘和我嗎?這麼個爹,有也勝似沒有……。」
沈蔓微微笑道:「既如此,九爺做個閒散皇子,置之度外豈不好?」
也真笑了笑:「瞧你們漢人皇帝吧,為享安逸,年年賞下歲賜,就為的求我們別南下攻破城關。為了好吃好睡,甘心給人鍊著,那是牲畜才幹的事。」
沈蔓低哼一聲:「也不是每個漢人都這樣嚜」
也真淡淡一笑,望向長城:「這草原上,哪處不是弱肉強食?就連一窩新生的狼崽,還沒睜眼,就已懂得爭搶兄弟姐妹的奶水活下去。這些年了,我不過是想有尊嚴地活著……。我沒有別的,我只有自己。」
「一將功成萬骨枯……」沈蔓瞥眼望向也真,輕聲道「九爺不會不明白?」
也真冷笑了下,嘲道:「屍山血海,我不是第一次這麼回來,能活到今日也算命大,也許我這輩子唯有至死方休,或者給壓埋在長城腳下,或者是在關內某個不知名的村莊……」
他哼哼地笑了,沈蔓微一抬首,正望見他左頰上的傷疤,她怔愣了下,忽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他向她瞟了眼,笑了笑,也不言語,只拿起短笛,輕輕地吹出一曲小調,與前不同,音律很輕快活潑,幾個簡單的音節重複著。
沈蔓微微笑了:「什麼曲兒?挺新鮮的。」
「是草原上的歌兒。我以為你聽過。」也真微笑道
「講的什麼?」沈蔓笑道「可是牧馬吃草的事兒?」
也真微微笑道:「要說是卻也不是,其實它翻來覆去的也就一句話」他笑了笑,瞅了她一眼「妹呀妹,皺什麼眉頭哭什麼眼兒,明日哥把帳子建,我牧馬來你放羊」
沈蔓知道他這話近似於逗引,不欲接這個碴,更不願大驚小怪,只得作出極平常的語氣笑著道:「這詞兒也只有在這草原上才有,要依我們那兒,是斷然容不得的」但仍舊微微紅了臉
也真微笑道:「牧馬放羊嘛,有什麼容不得的?」
沈蔓笑了笑:「要是只有牧馬放羊,倒又沒什麼干係了」
「一會兒相干,一會兒不相干,你說得我都不明白了」也真微微笑道
沈蔓微笑著,瞥了他一眼:「這草原上的歌兒,若連九爺都鬧不明白,我就更不懂了。」
也真不禁微微一笑,瞅著她道:「曖,可不是,不怪你我都不明白,誰教人家都是先有了這歌兒,才入的帳子,咱倆卻是先入的帳子……」
「誰與你……」然而她才開口,卻忽然低了聲、默了下來,想起與他同衾共枕也不過是昨夜的事,不猶把臉紅透,一哼聲,別開了臉去,又輕勒韁繩、緩緩前行
他在她身後微笑著,她平日裡儘是英姿颯爽,偶然這麼一羞惱,他反倒覺得她整個人嬌媚了起來,他從前聽人說漢人女子像水一樣,也只不以為然,直至今日,他方知箇中另有銷魂受用之處……。
他再次趨馬近前,輕笑道:「忘了問你,今早起來,那兩丫頭可跟你說了什麼沒有?」
沈蔓輕聲哼道:「能說些什麼,不過是替他們主子講話來的。」
也真微笑道:「我何曾教他們講什麼,不過教他們送碗熱的罷了,給你暖身子不好?」
沈蔓悶哼道:「白擔了虛名兒也好了?……」
也真笑了笑,打量著她:「既如此……,你又何必枉擔這虛名兒……」聲音輕得教人疑心沒有聽見
沈蔓吃驚地朝他望望,看他的神情也不知是不是玩笑,正待分辯,他卻已哈哈一笑,一拉韁繩、拍馬而去。
難道,他當真要她?
然而這一個多月來,就連昨夜那一番光景,他除了口頭上占點便宜,說到底並沒真的動她,可他偏要做出那等情狀教旁的人看,使人無法不相信他們沒有關係,到時她勢成騎虎,除了自動依從了他,再沒第二條路。若有還無,他並不特別遮掩,卻也不願真正點破,反正他不在乎,他有的是時間,他好整以暇,不過是想等她自投羅網,畢竟她求他要她,與他主動要她,到底又不同些。
她蹙了下眉,可以想見回去後,柳兒菱兒倆個又該揣想了─才見九爺昨晚進她房過夜,隔日又見九爺親備了馬與她離了府─甭管他們做了什麼,旁人只要看見這些,便也就夠了。王妃她…..又該怎麼想……,眷寵隆重?不,才一個多月,想必認為九爺不過是圖個新鮮,等這勁頭過去便罷了,也許她暫時還不需擔心自身安危……。
然而愈是如此,她愈不能讓他稱心如意,她輕哼一聲,快馬加鞭地向前馳去。
他見她追上來了,笑著向她望了望,緩了下來,與她一道並轡而行。
行了一段路,他突然開口說道:「其實我一直有點怕來這兒……」他淡淡笑了笑「一邊是自小生長的土地,一邊是沒見過的半個故鄉……,也不知能不能這麼說……,雖然曾想過哪天就這麼回去關內,可是又覺得……,也許那兒也一樣容不得我……」
她聽了,不禁頓時失了幾分想與他較勁之心,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似乎也在這邊關地帶,那天,他看著有些黯然,雖然他對她編造了身份名姓,但也許那表情心緒並不全然是假的……。
「可是而今不同了……」他笑了笑,向她望來
她微抬首望向他,他微微笑道:「你笑著的樣子……,或者以後再見到這城關,我的心情也會跟著有點兩樣……」
她忽覺臉上慢慢熱了起來,卻又不住輕聲低笑。
他沒再說什麼,笑了笑,猶自向前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