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秋江 白鷺沙鷗

他看著"他"進來，"他"是漢人，此刻卻只簡單地將長髮一把綰起，以一支樸拙的木釵於頂端束之，髮尾在腰間隨意垂落，不是漢家衣冠。

           他笑了笑，"他"隱藏得極好。

      他這輩子還沒進過關內，所見的漢人僅是那些邊境戰亂的俘虜，再就是父王身邊那幾個降臣。他知道漢人有種東西叫氣節，但他戎馬生涯這十幾年，也就只見過那麼一兩個，一個自盡了，一個叫他們自個兒的皇帝給逼死了。他們漢人，個個能言善道，講起來挺有那麼一回事，到動真格兒的時候，卻是不堪一擊。

     "他"原是他十三弟身邊的人，他十三弟死了，"他"順理成章成了他的。

     "他"還是和那天一樣妝扮，同樣神彩飛揚，不驚不懼。可他當時便知"他"不是他們這兒的人，而且，不是男人。

     他以為漢人女子，不過柔柔弱弱，風一吹便倒，怎如她這般縱馬馳騁，見了陌生男子，也不如那些漢人女子一臉羞態。

     「陸子真?」她抬頭一望而上，有些疑惑

    「大膽！胡亂說些什麼！見了九爺，還不跪下？」一旁的前近侍喝了聲

     她蹙緊了眉毛，面上微慍，還顧了四周和他的衣飾，瞬時明白了過來，低哼了聲道:「原來是九爺!」

     他擺擺手，侍從退了出去，他對著她從容笑道:「不錯，九爺是我，陸子真也是我。」

    「九爺那日倒有興致，改服易名。」她瞥了他一眼

數月前，她在邊關遇見他，他說是住在邊關的漢民，迷了路。她送他回附近的村子。

     他未作解釋，只盯著她臉上看:「又何償及得上你，沈曼，沈姑娘?」他在末句加重了語氣

     她心底一驚，這兒未有人知道她的身世，就連十三爺那兒也是，不過隨意假托個姓名。可這草原上，誰人不知這九爺是最善謀善戰的一個，他既連她的閨名都已知悉，想必連她的一切也都瞭若指掌，她沒有欺瞞他的本錢。

然而，她還是不急不徐的淡然應對:「九爺怎會對我有興趣?一個十三爺跟前的小侍從?」

     他嘲蔑地哼笑了聲，瞅著她:「我知道十三弟待你很好」

她神色一變，乍紅乍青，看著他的臉上儘是壓抑的羞怒。

他一步上前，依然是那帶了點諷刺性的笑，在她耳畔輕聲說道:「從前十三弟待你如何，爾後，我便也待你如何，只會多，不會少。」

    她面上微慍，卻輕聲哼笑：「那也看九爺的本事了。」

    他冷笑道:「臨到頭了，你別和我說什麼貞操節烈，我們不比你們漢人，口裡冠冕堂皇，背地裡卻又腥又臭。」他又低哼了一聲，瞥了眼她的袖口「在我面前不必耍陰招，我也不是那等下作之人，收好你的刀，別再教我見到。」

     她悄悄攏了攏袖口，抿緊嘴看住了他。

    他反瞅著她，但見她兩道眉毛不描而翠，兩眼無畏地直盯著他，動作間確是幾分形似男兒，然而目光下移，他卻見到她衣領縫邊隱隱透出的白緻，一逕延伸，不知止於何處。

「亦柔亦剛，也無怪十三弟了……」他忽地微微一笑：「不過你這性子，我想他也馴不住，倒還落在我手裡……」他伸手輕輕一撫她的面頰

她蹙眉拍掉他的手，道：「我倒寧願你是那日的陸子真，不是如今這九爺……」

     他眉心略微一糾，默然著，褪去了所有情緒，淡聲道:「我娘，是漢人，即早便去了，那日......我不過是借了她的姓，胡謅出個名兒罷了，世上，本無此人！」  

    她隱然一怔，抬首望向他，他卻已回身便走。

    門外窸窣，她不知他向人吩咐了些什麼。聲音漸遠，她曉得他去了。

也真‧穆達罕─忽蘭族的九王爺，她在關內時便已聽過他的大名。

那年他十七歲，第一次領軍出征，以一萬士卒對十萬兵馬，連斬敵方兩大將，又一路追擊至百里之外，鄰部近乎全殲，他因此被著封為王。數十年征戰，他助忽蘭統一草原，如今更屢屢向中原試探、叩關，長平一戰，坑殺漢俘三千，鐵騎所過之處，屋毀村亡。

她未曾想過，這樣一位九王爺，竟有一半血統是漢人!

本來，她支身到關外，僅是為了避仇保命，不想給忽蘭族的小王爺誤射了，幸而她當時遇到的是十三爺，溫和謙順的性子，醫治了她，又留她在身邊。

     十三爺是草原上的美男子，玉人似的俊秀，又事事都為她設想到了，她很難不心動，可他說要納她做妃，她卻又不願意了。

      如果可以，在這世道，她寧可選擇生作男兒身。

      從會記事兒的時候，到現在近雙十年華，她是長年作男子裝扮的，除了……那四年不堪回首的歲月……。

和十三爺，是她默許的，在難以名之的複雜心情下，她縱容了他幾次，卻始終沒肯為他卸去男裝。

十三爺固然溫柔可意，她卻異常清醒，她有時簡直厭惡這太過通透的自己。

      她至今已經歷了兩男人，可依然是未嫁之女。要依中原的禮教……，她的罪孽夠千刀萬剮的了，也給爹娘及宗族蒙羞。從前是給人逼迫的，後來雖說是自願，到底內中也有幾分灰了心的自暴自棄。

      十三爺死了，她是他遺下的一部分，照例，由他的兄弟們分了。

     她輾轉成了另個男人的所有物─九爺得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