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秋江 白鷺沙鷗

在癡迷了一整櫃的張愛玲之後
發現李碧華的作品也好有味道

論文字的話~我還是喜歡張愛玲的蒼涼
然而，李碧華，無可言喻地，她的每一部作品中共有的一個恆久的主題，就是時間
滄海變幻，時過境移，古月照今塵，
場景變化，是時空變了，還是人變了?

其實第一次接觸她的作品，不是胭脂扣，是霸王別姬
原本對張國榮，就是倩女幽魂中那個單純傻愣的小書生，但沒特別的喜好或厭惡
直到程蝶衣，"一笑萬古春，一啼萬古愁"，人戲不分，雌雄同在......
他是蝶衣，蝶衣也是他
戴著頭面，眼簾半垂，她是愛著霸王的虞姬，也是獨自熬過慢慢長夜醉酒的貴妃...
電影後是小說，然而小說遠比電影令人難過，也許因為更真實難堪...

因為霸王別姬，所以開始看李碧華的其他小說，開始看張國榮的其他電影
而胭脂扣，又是他二人合作的另一部作品

●胭脂扣
老舉眾人妻 人客水流柴
妓寨名花與多金闊少
乍聽下，一個很老套的故事
雖然有人很喜歡新奇異想不到的情節
但我不是這樣在意
人生有相似，我喜歡那些很通俗的劇情
重點是怎麼表達，傳遞的是怎樣的一種氛圍
如同羅密歐與茱麗葉不過是互為世仇的一對男女喜歡上對方
紅樓夢不過是無法圓滿的表兄妹戀愛
唐傳奇裡的李娃傳以及紫釵記，還有宋話本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
已經為我們演繹了種種青樓名妓與貴公子的不同愛情
胭脂扣裡的就是這麼一個常見的故事

在原著小說裡，十二少從來沒有在明處登場，更別提台詞戲份，他只活在如花的回憶裡
電影中，十二少有了面貌聲音，有了眼神台詞動作
張國榮扮演的十二少，往那兒那麼一站，不用講話，眼神這麼一瞟，就帶了風流倜儻
初次相遇，是在倚紅樓裡，
俊雅風流的南北行小開，與扮了男裝，同樣瀟灑不羈的頭牌名妓
一曲"客途秋恨"，他這麼一瞅，她這麼一望，眼角留情，眼波流轉，意在言外
他接唱了一句，她忽爾回覆女子的嬌嗔"哪兒有那麼多愁呢"
換了女裝出來，他再次怔了怔
後來，他曾經對她說"你有好多種樣子，男裝，女裝，濃妝，淡妝，沒有化妝......"

人生若只如初遇...，
在之後她用酒哄他吃生鴉片的那個晚上，在落幕的戲台，他緊緊從後絕望地摟住她的那一刻...，
倆人是否曾願那天未曾遇?

●十二少
十二少，就是個紈絝少爺
除去那面貌與行止，他其實一無所長
他捨不下如花，卻又沒敢反抗父母訂的與表妹的婚約
入了戲班，上了妝，不是主角，只是云云龍套中的一個

他與如花在外租了房子，吃戲飯苦，伺候師父苦，為了一份明擺著難被家裡認同的感情
除非他帶著她遠走，去一個沒人認識的地方，才有別的可能
他性格中憂柔寡斷的一部分暴露了出來，他不敢就這麼走，也不敢爭，
雖與如花在外另住，對兩人的未來也沒什麼具體的計畫或打算，不過就這麼懦弱地將著
就連這份戲飯，還是如花給他拜託來的
細皮嫩肉、俊雅風流的翩翩少爺，為了生活難忍的艱敖，抽上了煙癮
可唱戲賺不了幾個錢，多半還是靠她的收入，她的老本行，
作著媚眼，告訴客人她身上的標價，摸摸她的腿要500，摸摸她的手要300
她用她的錢替他買了套西裝，在那慘淡的小房間裡給消磨了意氣的他換上
原本唱幾句小曲兒，是上等的風雅的情調，十二少或者也未想有一天得靠這吃飯
放著家裡有頭臉的事業不承接，去做跑龍套的下九流的戲子，讓爹娘又氣又羞

他愛她，雖然不夠果決，但他確實愛她
落幕後無人的戲台，他為她在頸間繫了隻小小的胭脂扣
"是用我自己賺的錢買的..."他輕聲的說
她非常感動......，然而她知道，也許他總有一天會選擇回家去，他們便是再無可能的了......
他為了她拋下一切，卻什麼都沒有換到，或者也懊悔了，想退出這場關係......
離了家的他，幾乎可說是一夕潦倒，他們的生活非常苦...，
兩人間的情愛是一切的支柱...，然而可以支撐多久呢?
灰心與現實的拉扯，家中爹娘的呼喚嘆息氣忿等待，一份愛能禁得起被這麼消磨嗎?......

"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他當初寫給她的字聯
她當時微微笑了笑，她不是沒見過男人，後來卻將心給了他，他也將心給了她
然而就為了這，兩人一起付出了這樣大的代價
他忽地從身後緊緊地擁抱她，像一放手就會失去一樣，她是他現在唯一還擁有的

他沒死，活了下來，回到父母身邊，依著父母的意思娶了表妹，成親生子
無論小說或電影，沒有太多的話語描述十二少倖存下來後的生活
但可以從中推知的是，
他活了下來，但過得並不如意，
他散盡家財，離了妻兒，流連戲場，蹲在角落做個臨時演員，有時向人吹噓當年
他記得如花，他懷著對她的愧疚懊悔活了下來
被救活的他，也許不想再讓爹娘傷心，卻又對一切無心戀棧
他不敢反抗爭取，又不願真正順從，無法決斷之下，只能消極的往放浪墮落的路上走去
一如他當年處理與如花的一段情

●如花
以為名妓該是有傾國傾城的貌，然而梅豔芳不是，但誰能說她演繹的如花沒有說服力
那些眉眼文章，那些柔媚軟語，男裝的不羈，女裝的華豔，濃妝的回眸，淡妝的淺笑...
她可以慵懶穨廢地倚在他身上共吸大煙，可以虔心默禱地為他求籤，
可以眉目傳情與他說俏皮話，也可為了他倆的未來支身到他陳家拜會，
甚至賣了自己養活他......

在風月場打滾的紅牌，男人的調情話兒聽得不少，十二少懂得那些伏貼，自然也是老手
她知道他喜歡她，柔言軟語裡處處給他軟釘子碰，
然而愛上後，她卻是那麼地熾熱激烈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她知道他心裡只有她，但無法忍受仍有另個女人與她共享這樣的權利
他固然因她離了家裡，然而在那昏暗漆黑的小房間裡，看不到未來和希望，灰撲撲的空氣，不斷地沉下去
她怕他堅持不下去，她知道他愛她，但也看出他的懦弱，她怕他們的故事到最後只是個離散的收場
她不想見到，寧可自己提前先畫下句點，至少這時他們愛著彼此，也擁有彼此
她一如往常倒了酒，柔情款款地在他身邊承歡，哄著他吃鴉片，他的頭本能地偏了一偏
她是風塵奇女子，等待是漫長而難以看到盡頭的，他們的事，再拖下去，也不過就這麼著，
她只能寄望來生，當她不再是煙花女子，當他不再是陳十二少...
可他不過是個尋常的男人，在死亡的面前，他本能地懼怕
她知道他的膽怯，所以連在酒裡也放了大量的安眠藥，讓他沒辦法不一起走
現世女子阿楚聽了激動地大叫"那是謀殺!"

然而袁永定與阿楚，這一對現代的情侶，不能不為了這樣一個故事而感動著，
雖然捫心自問不可能為了對方死
好則聚，不好則散，他們沒辦法想像為了對方轟轟烈烈，沒了對方，日子還是照過，時間總會沖淡一切
阿楚問袁永定"你會喜歡如花那樣的女子嗎?"
"她太激烈了，我消受不起......"
他們只是芸芸眾生，沒那麼可歌可泣，也許一轉身一回首，就是街角的陌生人了

如花有她天真的地方，想藉親自拜會，打動十二少的娘
好來好去的言語中，聰明如她，不會不曉得眼前這中年婦人的明嘲暗諷
左一句"風塵奇女子"，右一句"乳前龍井"
這一切，十二少都知悉，可他沒說一句話兒
她當然也都看在眼裡

在那之後，他一直都有些被動地被推動著
離了五光十色的塘西風月，離了南北行小開，沒了那些調情話兒，剩下的是赤裸真實的他
昔日夾帶三分情意的眉稍眼角，覆上了油彩，覆上了真實生活地困苦與內心的掙扎
當然他還是愛她，甚至當初本就是他先愛上她的......
一個小小的不起眼的胭脂扣，就因為是他給她掛上的，她一戴戴了五十年
三八一一，他沒有來
他活著，還記得她
怎麼可能忘了她，如夢如幻月，若即若離花...，那樣一個有著許多面貌，又那樣烈性的女子
一個他曾為她拋家，而她要他捨命的女子
同樣一首客途秋恨，她還是如當初一樣的容顏，他已是耄耋老翁，不復當年初見的風華
時間不曾在她身上流轉，她還是那個如花，他卻不再是那個十二少......

第一次，她解下了胭脂扣，還歸故人
"十二少，謝謝你還記得我......"她幽幽淡淡的說，太多話沒說出，只在眼眸裡流洩
等了五十年，又耗了千辛萬苦，終於見到了，也只有這麼一句話
他過得並不好，有時活著，是要揹負更多的壓力
"如花，......"他追在她身後喊著，分明不想失去她，太多複雜的情緒還沒對她傾訴
他想跟著她去，然而她不要了
她頭也不回，一如當年一心與他殉情而死的決絕

什麼是愛情?只是想像?還是只是流行的風俗?
大概千萬人之中，才有一雙梁祝，才可以化蝶
"名妓痴纏，一頓煙霞永訣；闊少夢醒，安眠藥散偷生"
他們的故事不過是天遊報上的一角花邊新聞
她拼了自己的命，犧牲了下輩子的七年陽壽，依舊什麼也沒換到

那些沒說盡的，片尾響起的主題曲說了

誓言幻作煙雲字，費盡千般心思
情像火灼般熱，怎燒一生一世
延續不容易

負情是我的名字，錯付千般相思
情像水向東逝去，痴心枉傾注
願那天未曾遇

只盼相依，那管見盡遺憾世事
漸老芳華，
愛火未滅人面變異

祈求在那天重遇，訴盡千般相思
祈望不再辜負 你，痴心的關注
人被愛留住
問哪天會重遇